“缺失”成就的硕果
——谈萧红的文学创作
郭海霞
（陕西师范大学， 陕西 西安710062）
摘 要：被誉为“呼兰河上永远的霞光”的30年代的才女萧红，一生历尽坎坷。从作家创作 心理机制的角度来说，作品是作家体验的符号表现。萧红的创作正是对其一生中爱和物质的 缺失性体验的咀嚼和升华。
关键词： 萧红创作；爱的缺失；物质的缺失；咀嚼；升华
中图分类号： 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8-7508（ 2007）03-0051-04
缺失性体验的概念来自心理学缺失性动机的概念。缺失性动机是指“以排除缺乏和破坏、避 免或逃避危险和威胁的需要为特征的动机”。与此相似，缺失性体验大致是指主体对各种缺 失（精神的和物质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等）的体验。马斯洛讲人有五种不同层次的需要：生 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这些需要的未能满足，都 是个体的缺失，都可能导致缺失性体验。像不可胜数的处于缺失状态的中外艺术家一样,我 国现代东北女作家萧红也深深地体验到爱和物质的缺失。萧红的作品正是在对温暖、爱的强 烈渴望和对贫穷的痛苦煎熬中凝结成的艺术奇葩。
一 、缺失性体验
1、爱的缺失
1911年6月萧红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封建地主家庭，在重男轻女的思想束缚下萧红 的出生使全家都感到失望。
萧红印象中她的亲生母亲姜玉兰“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①她在散文中还写 到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②1919年8月生母病故，12 月 父亲为萧红姐弟娶了继母梁亚兰。“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椅子 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③散文《两个朋友》中没 有 亲生母亲的华子实际就是萧红，从华子后母“翻着箱子，一面找些旧衣裳给金珠：‘你和那 丫头打仗，就狠点打，我给你作主，不会出乱子的，那丫头最气人没有的啦！我有衣裳也不 能给她穿，这都给你。跟你娘到别处去受气，到我家我可不能让你受气，多可怜哪！从小就 没有了爹……’”和“你爸回来，我要不告诉你爸爸才怪呢？还了得啦！”④中可见继母 对 萧红表面上周到实际上是心存芥蒂的，并且经常在萧红父亲面前告状，唆使父亲斥责乃至殴 打萧红。
父亲张廷举是呼兰县有头面的人物，萧红在散文中三处写到他：“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 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 ，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⑤ “父亲常常为 着 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 远，甚至于无情。”“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 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⑥在小说中萧红直接写父亲对我的态度的是《呼兰河传》中的 ： “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⑦再加上萧红离家出走后在 哈 尔滨街上父女相遇情同陌路的情形，我们可知萧红得到的父爱少得可怜，至少在她的感觉中 是这样。 萧红三岁时一到祖母的屋里，就爬到炕上去捅雪白的窗户纸，为了不让她再那样做，她祖母 就躲在窗户外面，用一根针扎她的手指，⑧这使萧红对她生出反感，两个人的感情很淡漠 。 在散文《蹲在洋车上》中“我”的走失也是由于祖母总不给“我”买想要的皮球的缘故。
在爱情方面，萧红的遭遇也是惨痛的。萧红在逃离父家后，跟随李姓青年来到北平，之后才 知道李姓青年家里已有妻子和孩子，萧红悲愤而矜持地走开了，在漂泊无依中，又陷入那个 曾经由家庭包办婚姻订的未婚夫——王恩甲的圈套，怀有身孕后被抛弃在哈尔滨的一个旅馆 （小说《弃儿》中芹的形象其实就是作者的自画像）；萧军把她从凌辱中解救出来，原本以 为拥有了爱情，可以停泊休憩的时候，萧军的大男子主义、自负与傲慢，还有对爱情的不忠 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 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作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她选择了离开萧军；跟随端木蕻良，但端木胆小自私，临危逃避，“留下大腹便便，行动困 难的萧红，只身到重庆去了。”萧红在凄凉孤寂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然萧红并非处于爱的荒漠，她的祖父张维桢对她疼爱有加：“我走不动的时候，祖父就抱 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 ，于是我也在后园里。”⑨萧红在《呼兰河传》第三章中写满了祖父之爱。在祖父的呵护 下 ，后花园几乎成为童年萧红的天堂，正是在“祖父——后花园——我”的三维模式中，萧红 自由、善良、爽朗、渴望爱又忠于爱的美好品质才得以发展。同时与萧军相处的日子里，萧 红也曾享受过甜蜜幸福、相濡以沫的爱情：“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 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⑩恰恰正是因为有 了 这少有的爱的滋润的幸福体验，萧红才能体味到无爱的深深痛苦。因缺失性体验的“强度常 常与反差度或对比度相关”。正如萧红所说：“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 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B11
2、物质的缺失
自从1931年10月萧红逃离她那个反动地主家庭后，就开始了流浪与痛苦的生涯。寒冷和 饥锇常常威胁着她的生命。散文《过夜》真实地记述了萧红在哈尔滨过的流浪生活的情景： 在风紧雪逼、脚下刺痛、叫亲亲不应、投友友搬家的情况下，她觉得那些平日里可怜的妓女 也比自己幸福，甚至认为住在马房也很安逸，躺在狗窝也很温暖。怀孕七八个月被王恩甲抛 弃在东兴旅馆面临被卖到道外妓院区的圈楼时，萧红肉体和精神所承受的痛苦更非常人可以 想象。1932年被萧军解救后情形虽有好转，但饥锇贫困仍如影随形，他们经常一天也吃不上 一顿稀粥。萧军整天像一条受冻挨锇的狗一样，风雨无阻地为谋生而四处奔走，萧红就在床 上躺着，用睡眠来抑制饥饿和寒冷。但饥饿处处在张牙舞爪：“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 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B12饥饿甚至要辱没人的灵魂，散文《饿》中萧红细 腻地记述了在饥饿紧逼下自己两次跃跃欲偷别人门上挂的列巴圈的情形。
二、缺失的咀嚼与升华
情感是艺术家创作的动力。缺失性体验与创作动因间有密切联系：对于那些人们所依恋的对 象来说，它们在现实中缺失了，却更鲜明地存留于艺术家的内心之中。这里存在着情感与意 象的相互影响：当人们拥有一种对象时可能会习以为常，毫不留意，失去时才觉得它的可贵 。这种失去了的事物的意象因情感而愈加鲜明，同时这一鲜明的意象又时时唤起强烈的情感 。萧红正是在爱和物质的缺失下通过创作进行种种情感体验的。
1、缺失的咀嚼：
艺术家的缺失性体验首先是对自身缺失状态的体验。在缺失情况下艺术家一再体验着强烈的 情感，在作品中他会情不自禁地把个人真切的情感体验直接表现出来。前面分析的爱和物质 的缺失的事实就绝大部分直接来自萧红作品的自述，正是这种对日常生活和感受的咀嚼使萧 红作品取得了朴实真切、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
同时，缺失性体验不仅包括着情感反应，也包括着认知活动的变化。在缺失状态中，个体认 知的活跃是为了消解“缺失”，但并非总能达到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往往会出现某些 奇异的认知现象，如产生错觉、幻觉等等。心理学家认为，许多错觉、幻觉与个体内心的的 欲望有关，当个人的强烈的欲求无法满足，处于严重缺失状态之中时，往往会产生这种情况 ，即知觉者某种迫切需要会在他心中幻现某些意象，并把这种意象强加于某些客观实在性极 弱的刺激物，以致把与所需对象有某种相近之处的错认为对象。萧红一生都在渴望爱寻找爱 ，但除祖父外，她得到的是抛弃、抛弃、再抛弃。精神的折磨连年的战争加上自己越来越糟 的身体状况，萧红最终把生命的最后一瞥投向自己的家庭。在逝世前的1941年她写了短篇小 说《小城三月》，在这部作品中，父亲是一个有维新思想的形象：“并且父亲从前也加入过 国民党，革过命，所以这个家庭都‘咸与维新’起来。”B13继母也是一个容易接受 新思想、喜 欢热闹、温和可亲的形象。整个家庭充满了民主气氛。《小城三月》可说是萧红在对人间真 情的强烈渴望和对爱的缺失的反复咀嚼下的产物。萧红曾说：“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 切的，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B14对家的渴望就是对爱的渴望。 在形单影只、满身疮痛、生命垂危的情况下，幻想中的家成为她精神最后的避风港。
2、缺失的升华
艺术家在体验自身的缺失时，往往会推己及人，自身的缺失使他们感悟到社会的缺失、人类 的缺失。萧红正是从自己痛苦的爱和物质的缺失中感悟到社会的不平等和人民的贫困的。正 是这种普遍的缺失感给萧红的作品注入了社会和时代的内容。
第一，萧红的作品描绘了30年代穷人的艰难处境。
萧红散文中多次出现乞丐的面影：《饿》中在街上牵着孩子讨钱的女人、《家庭教师》中岁 数大点抱着孩子乞讨的妇人、《烦扰的一日》中赤脚裸膝跪在冬日的石道上求乞的老人。没 有沦为乞丐的也匍匐在贫困的脚下，《小六》中小六一家住着租来的露天房，盖着同一条被 子，劳累整日却吃不饱穿不暖，家里成天回荡的是父母的吵打声、小六的哭喊声和母亲要带 着小六跳湾（即跳河）的声音。在小说中，萧红更是不遗余力地为我们描绘了30年代穷人的 艰难处境。《王大嫂的死》中的王大哥被张地主活活烧死，留下怀孕七个月的王阿嫂在给地 主干活时也被踢早产身亡；《王四的故事》中长年给地主家做厨子的王四只有在河上涨水替 主人卖命时才被主人叫一声“老四先生”，然而他领取工钱的手折却永远地沉到了水底；《 莲花池》中小豆的爷爷在死了儿子跑了媳妇后带着孙子被迫以盗墓为生艰难度日。此外，像 《看风筝》中的女儿死在工厂，儿子宣传革命被捕的孤寡贫苦的刘成父亲，《哑老人》中孙 女被工头打死乞讨无果最后被烧死的哑老人，《夜风》中为张地主家牧羊和洗衣服的长青和 他的妈妈，《牛车上》的为找到当兵的丈夫差点丢弃了儿子的五云嫂，《旷野的呼喊》中儿 子参加义勇军修铁道弄翻日本人火车的陈公公和陈姑母，《红玻璃的故事》中同样玩红玻璃 花筒长大同样是丈夫挖金子终年不归留下她们孤独勤苦持家的小达儿的母亲和外婆，他们无 不在贫困的泥沼中挣扎着，像《呼兰河传》中的漏粉的、养猪的、赶车的、有二伯、冯歪嘴 子，《生死场》中的王婆、赵三、二里半、麻面婆、成业、金枝……就更不用说了。
第二，萧红的作品描摹了地主阶级的面像。
在缺失父爱的情况下，萧红对作为地主阶级一员的父亲的残忍看的非常清楚。在散文《永远 的憧憬和追求》中萧红写到：“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 ”B15在小说《家族以外的人》和《呼兰河传》中萧红都写到30多岁的父亲把为自家 卖命30多年 的当时已60多岁的远房本家二伯打得鼻子出血倒在地上的情形。在其它小说中萧红也塑造 了不少残忍奸诈的地主形象，如《生死场》中用帮助把赵三从监狱中释放出来的办法收买人 心达到加租目的的东家，《王阿嫂的死》中烧死王大哥，踢孕妇王阿嫂致使其早产身亡的张 地主，《王四的故事》中只有在河上涨水老厨子王四拼命为他家救人救物时才肯叫一声“老 四先生”的少主人等。
第三，萧红的作品塑造了无爱的妇女的形象。
爱情的坎坷使萧红更加关注女性的遭遇。早在1933年从事创作的第一年萧红就除《弃儿》外 还在《渺茫中》刻画了独自带着孩子一直等候丈夫回来却发现丈夫已睡在隔壁女人家的小母 亲的凄楚心情。《生死场》中任由丈夫打骂摆布的麻面婆，婚前就被成业俘获失身婚后挨丈 夫骂并被摔死女儿的金枝，遭丈夫毒打带着儿女改嫁的王婆，患了瘫病被丈夫用砖头依住身 体不闻不问的美丽的月英，光着身子在炕上煎熬着生产却被男人用水泼的五姑姑的姐姐…… ，她们谁曾得到过男人的爱情？她们和动物一样不知为谁忙着生死。正如萧红所说：“女性 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 的自我牺牲精神。”B16
由上可知，作为比较典型的体验型作家，萧红的创作的确是对其一生中爱和物质的缺失性 体验的咀嚼和升华。
注 释：
①萧红.感情的碎片［A］ .胡卓识，刘德来.萧红散文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 3：172
②萧红.蹲在洋车上［A］ .胡卓识，刘德来.萧红散文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 3：19.
③⑤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A］.胡卓识，刘德来.萧红散文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41，43.
④萧红.两个朋友［A］.胡卓识，刘德来.萧红散文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 ：177.
⑥B11B15萧红.永远的憧憬和追求［A］.胡卓识，刘德来.萧红散文名篇［C］. 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170，171，170.
⑦⑧⑨萧红.呼兰河传［A］.乐齐.一代才女的艰辛跋涉.萧红小说全集［C］.北京.中国文联 出版公司,1996.417.403-404.403.
⑩萧红.致萧军·第四十信［A］.萧红全集［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1294.
B12萧红.饿［A］.胡卓识，刘德来.萧红散文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 .30.
B13萧红.小城三月［A］.乐齐.一代才女的艰辛跋涉.萧红小说全集［C］.北京：中国 文联出版公司,1996：884.
B14萧红.失眠之夜［A］.胡卓识，刘德来编.萧红散文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 社,2003：187.
B16聂绀弩.在西安［N］. 重庆：新华日报,1946－1－22.
参考文献：
［1］童庆炳.现代心理美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2］马斯洛著.成明编译.马斯洛人本哲学［M］.北京：九州图书出版社,2003.
收稿日期：2007－04－05
作者简介：郭海霞（1974—），女，山西河津人，中教一级，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 。现代文学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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