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与古典的完美结合
——《致他的娇羞的女友》解读
冯发云
（信阳师范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摘 要：马维尔的经典诗歌《致他的娇羞的女友》用了一个逻辑推理结构，运用奇思和多种 典故以表达欧洲文学传统中的主题——及时行乐。诗中语言独特，联想丰实，感情热烈，虽 为劝爱，但明显带有一种享乐与悲观的矛盾心理，有一种对永恒的时空的独特哲思。
关键词：时间和空间；娇羞；及时行乐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508（ 2007）04-0016-04
在《柯雷传》（1779）中，约翰逊博士用metaphysical poets指代17世纪英国一批极有特色 的诗人。以约翰.多恩为代表，主要代表诗人还有马维尔、赫伯特、克拉肖等人。其诗歌核 心是诡异奇崛的巧智（wits）和新奇的比喻（conceit,又译“玄思奇想”）。尽管有点倚重 机巧，难觅伊丽莎白时期诗歌的纯情与大气，但此诗风却破除了文艺复兴以来的彼特拉克 的抒情诗传统，反拨了伊丽莎白时期流行的滥情滥调的抒情诗末流，开创了特色斐然的一代 诗风。布鲁克斯和沃伦曾赞誉说：“伊丽莎白时期的诗人大写彼特拉克式的情诗，把意中人 写成女神，写成完美的极致，只有玄学派诗人才敢于在诗中承认意中人既是女神，又是血肉 之躯。①
安德鲁·马维尔（1621-1678）最能吸引一般读者。他是一名清教徒，学识渊博，通晓古典 逻辑学与辩论术；他也是位政治人物，做过任拉丁秘书时的弥尔顿的助手，崇拜克伦威尔， 王政复辟之后以议员的身份活跃于国会内外。其诗作有60余首，本文拟以传统方法解读其有 “玄学派爱情诗歌顶峰"之誉②的《致他的娇羞的女友》：
我们如果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
你这娇羞，小姐，就算不得什么罪愆。
我们可以坐下来，考虑向哪方
去散步，消磨这漫长的恋爱时光。
你可以在印度的恒河岸边
寻找红宝石，我可以在享柏之畔
望潮哀叹。我可以在洪水
共到之前十年，爱上了你，
你也可以拒绝，如果你高兴，
直到犹太人皈依基督正宗。
我的植物般的爱情可以发展，
发展得比那些帝国还寥廓，还缓慢。
我要用一百个年头来赞美
你的眼睛，凝视你的娥眉；
用二百个年头来膜拜你的酥胸，
其余部分要用三万个春冬。
每一部分至少要一个时代，
最后的时代才把你的心展开。
只是这样的气派，小姐，才配你，
我的爱的代价也不应比这还低。
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
而在那前方，在我们面前，却展现
一片永恒的沙漠，寥廓、无限。
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美，
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
回荡着我的歌声，蛆虫们将要
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
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作尘埃，
而我的情欲也将变成一堆灰。
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想谁也没在那儿拥抱。
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还留驻
在你的玉肤，像那清晨的露珠，
趁你的灵魂从你全身的毛孔
还肯于喷吐热情，像烈火的汹涌，
让我们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
像一对食肉的猛禽一样嬉狎，
与其受时间慢吞吞地咀嚼而枯凋，
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
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力气，把所有
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
通过粗暴的厮打把我们的欢乐
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
这样，我们虽不能使人们的太阳
停止不动，却能让它奔忙。 （杨周翰译）
此为劝爱诗，富于情感、想象力和主观性，是玄学与古典的完美结合。
原诗是八音节的双行体，词汇普通，几乎没有一般诗歌的倒装句，轻松地再现词语的秩序和 言语的节奏，赋予诗歌以某种简洁的特点，从而产生了无法阻挡的平稳和紧张的结合。
从形式上看，此诗结构属于一种逻辑推理结构：
我们如果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
你这娇羞，小姐，就算不得什么罪愆（1-2行）
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21-22行）
因此啊，……（33行）③这是一个三段论：(1)大前提：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我 不反对你对我的爱置之不理（2）小前提：然而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空间，而生命转瞬即 逝，爱的机会也随之消逝；结论：因此我们只能趁年轻，充满激情时，彼此相爱，抓住短暂 人生的乐趣，毕竟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残酷的“死亡”。
按严格的形式逻辑的观点，此推论却是似是而非的，是有漏洞的，其谬误表现在：如果我们 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那么，你这娇羞，就算不得罪愆，但我们没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故 你的娇羞就不能没有罪愆了。两个前提都正确，但结论不对，因为此少女可能因其它的原因 而有罪愆。但求爱者不关心是否符合逻辑，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说话人以顽皮、文雅（称女友为“Lady”，在英文里为雅称）的语调借用希腊神话、宫廷爱 情和圣经典故等来表达对女友的挚爱和时间的漫长（这与彭斯的“我的爱人是朵红红的玫瑰 ”，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十四行诗》何其不同！）。把爱人比作一位根本无法企及的女神 ，被人顶礼膜拜。尽管她拒绝说话人的爱，有点残忍，但由于她是女神，又是任性的，三心 二意的，所以崇拜者必须用传统的宫廷式爱情来逗她乐。别人把花园作为情人相会的地方， 而马维尔把时空扩大到印度，又把时间延长，从创世（洪水未到之前十年）一直到末日（根 据基督都的偏见，犹太人要到世界末日才会改信基督），用无感觉无理性的“植物般的爱情 ”（象征永恒——eternity）向女友许诺（因两棵植物需很多年才能把根长在一起，枝干相 抱——相爱）爱情的长久与寥廓。他愿花上若干世纪去赞美爱人身体的每一部分，只有这样 的“气派”（state）才配得上她的身份。这是用奇思和夸张来描绘永恒，混合着对时间观 念的玩弄，对女性肉体的倾慕。这一切都是玄学式的，也有嘲讽和抱怨，如，在亨柏之畔（ 流经诗人家乡多赫尔市的河）望潮水兴叹，以表现他的痛苦与悲惨，是“娇羞”的受害者。 总的来看，第一诗节的语气却不那么唐突，而更多说理的味道，更不乏幽默，这样好博取美 人一笑，好让她不会立刻察觉到他隐秘的动机。
第二节以“但是”（but）开头，使时空一下从“永恒”过渡到“现在”。④而韵律也突 然 变得急骤。读到“时间的飞车逼近，前方只有永恒的沙漠”，人们感到一惊：怎么从刚才的 人的欢乐突然变成了沙漠的永恒寂寞？接下来说话者的调子逐渐成了讥笑，意象也明显变得 令人厌恶，原来是有死亡之思。“时间的战车”是一种传统的隐喻，喻指自然界不可抗拒的 规律：太阳，月亮，黑夜和白昼沿自己的轨道运行，运动的时间战车威胁着人们，把人们推 向永恒的虚无。为了供应那辽阔永恒的沙漠，“死亡”正繁忙地摧毁着美、娇羞和欲望，汉 白玉的寝宫就是坟墓（有人认为此乃比喻孕育新的生命的地母的子宫，此处不妨理解为坟墓 ），在那里美人的贞操被蛀虫染指，而那古怪的荣誉也不名一文。然后来了奇妙的两行：
坟墓固然是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想谁也没在那儿拥抱。
这表现了“机智”，把一件生死系之的大事用突降法（anticlimax）故意轻描淡写，口气几 乎是轻佻的，然而却造成更大的强调效果。“我想”原文是I think，含有笛卡尔的“我思 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的味道。诗歌在此把第一部分平稳的夸张和第二部 分紧张的死亡意象达到完美的结合。
为了赶在时间前面，说话人很自然转到正题上来；既然人生苦短，韶华易逝，何不趁你仍有 青春的光彩，晨露的玉肤，似火的柔情之际戏耍合欢呢？此时的情调戏剧性地变得热烈，甚 至粗暴起来，不仅出现了烈火般的热情喷吐（第一节的烈火是郁积的，在第二节变成了灰烬 ，此时要“熊熊燃烧”以了第二节的遗憾！），更像食肉的猛禽一样嬉狎，把全部的时间立 刻吞掉，“通过粗暴的厮打把我们的欢乐/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太阳既然不能为 我们停留，那就让我们使它更快地转动吧！这表示爱情已得到肉体的满足。⑤然而，“生 活的铁门”⑥却又意味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尝到人世的局限和艰难。
此时的典故已无顽皮殷勤的味道了。时间“慢吞吞的咀嚼力量”指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 为防止被自己孩子推翻，除宙斯（被其母亲藏了起来）外，每个孩子一生下来他就把他们吃 掉。宙斯长大成人最终取代了父亲成为众神之主。又，上帝耶和华命令太阳停下脚步以便让 他的选民——以色列人能够战胜亚摩利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曾记载：太阳神之子费顿 偷驾父亲的日轻马车在天空中横冲直撞，结果惨死；宙斯让太阳停止不动以延长他与阿尔克 墨（宙斯最后一位凡人女子，大力神之母）度过的良宵。
求爱者举这些例子是向情人表明：我们是人，凡人！不可能让时间停止，也不具备异数的力 量，何不建立一个反天体，一个我们自己的，不断运动的圆球，一个新的，运动着的，爱的 世界？！
诗人用奇异的、古怪的、令人震惊的，模糊不清的巧智（wits）来描写情人的酥胸，那些魅 力四射的部位，“把爱情抒成一球”，“植物的爱情”，“虫子染指的贞操”，“嬉狎的食 肉猛禽”等等，以表达carpe diem（及时行乐）这一主题——要抓住今天，及时吃喝，明天 就会死亡。这里与汉语诗歌中的“花堪折时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颇为相似。
这一主题在欧洲抒情诗中特别普遍，T·S·艾略特认为：“‘及时行乐’是欧洲文学中最伟 大的传统事物之一” 。更有学者认为：“该主题广泛流传于所有的时代，确是一个具有普 遍意义的概念，反映了人类世界一个重要的哲学焦点问题。”
“Carpe diem”（汉译“及时行乐”并不能表达原文的全意，英译为“Seize the day”， 表示珍惜时间，时不我待或及时吃喝享乐，明天就会死去。）这一术语最早出现在贺拉斯（ 65-8 BC）的《颂歌》中，但在他之前已有多个诗人表达这一思想，如古希腊诗人莱昂尼达 斯、萨福、阿尔凯奥斯和古罗马诗人卡图鲁斯等。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以人文思想为旗帜， 复兴古代文化，反对封建和神权，故，以体现现实主义的“及时行乐”的主题思想也在漫长 的中世纪以后，重新得以重视。莎士比亚、龙萨等人创作了许多此主题的诗歌。而在17世纪 英国的玄学派诗歌中，“及时行乐”的主题更是得到相当集中的表现，除上文外，较经典的 还有《给少女的忠告》，《考里纳前去参加五朔节》，《去，可爱的玫瑰花》等。
马维尔的诗中还明显带有享乐与悲观的矛盾心理。十七世界不仅是激烈的宗教和政治斗争的 时代，又是科学和哲学思想革命的时代。培根的归纳推理法已建立；哥白尼的理论逐渐减弱 了地球上人类在宇宙中的独特性和重要地位；汤姆·霍布斯的唯物主义观以及关于人类本性 堕落的观点正引起正统基督教的愤怒。在此背景下，读者很容易理解此诗在于展示一个在宗 教和哲学及科学上悲观的男人热烈的倾诉。诗的悖论表现在：说话人是真心通过倡导性爱— —来表达他的悲观情绪；还是因为他仅仅是个无赖，一个老套的男人，自负，自诩高人一等 ，运用辩才，用演绎推理和充满激情的诗句，来迂回达到他的性要求？如果是前者，我们似 乎可能这样认为，说话人必须用他熟知的异常乐趣——性爱来唾弃时间——这宏大的凡人的 折磨者和胜利者的仇敌，也即用性爱之乐与时间的威胁相抗衡。如果是后者，那令人不安的 女人身体的意象使他神魂颠倒，从而揭示他内心的恐惧，暴露他难以抑制的欲望。⑦不过 本 人倾向于认为，此诗写的是，在一个完全迥异的王国里，一位不朽的男人，向一位不朽的美 人求爱。其时空主题表明此诗对时间、永恒、人类的享乐和死后得救的哲学思考。
注 释：
①②转摘麦永雄.文学领域的思想游牧：文学理论与批评实践［M］.:p 121-136
③摘自张仲载，赵国新.文本·文论——英美文学名著重读［M］.:p135-152
④译自张伯香《英国文学教程学习指南》:p60-62
⑤转引自王佐良《英国诗史》:p145-158
⑥据圣经记载：耶酥门徒彼得有一金一铁两把钥匙，金门钥匙通向天空；铁门钥匙引入地狱 ，“生活的铁门”喻指现世生活的艰难。
⑦参考Wilfred L. Guerin 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p145-158
参考文献：
［1］麦永雄. 文学领域的思想游牧：文学理论与批评实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社，2002.
［2］张仲载,赵国新.文本·文论——英美文学名著重读［M］.北京:外研社,2004.
［3］张伯香.英国文学教程学习指南［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4］王佐良.英国诗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
［5］Wilfred L. Guerin 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M］. 北 京:外研社,2004.
收稿日期：2007-5-11
作者简介：冯发云（1968-），女，河南信阳人，信阳师范学院大学外语部讲师，硕士。研 究方向：西方文论与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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