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义与浪漫主义之先驱：解读千年『源氏物语』

蔡 荷
（湖南涉外经济学院  湖南 长沙 410205）

摘要：『源氏物语』作为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其创作手法在开创性上在当时亦独一无二。依据现代文学理论的目光对其加以审视，唯美主义、浪漫主义二重创作手法相互穿插的特点在作品中尤其突出。在刻画人物形象、选择典型环境、选取典型事件方面富有唯美倾向，在突破现状预示事物发展方面则显示出积极的浪漫主义色彩。由此观之，『源氏物语』的作者堪称近现代唯美主义、浪漫主义的先驱。
关键词： 源氏物语  唯美主义  浪漫主义  先驱

唯美主义在作品中的典型表现
唯美主义直到19世纪后期才出现，追求形式完美和艺术技巧，是以艺术的形式美做为绝对美的一种艺术主张，也称为“美的至上主义”。唯美主义认为“美”才是艺术的本质。『源氏物语』中表现的日本特色式唯美情怀，陶冶了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审美情操，可是说，现代日本人生活中的唯美倾向即脱胎于此。
一、人物形象美到极致。着墨最多的主人公光源氏，自容貌、姿态、人品、个性乃至才华、喜好等，无一不是尽善尽美。以名称的由来观之，「光源氏」とは「光り輝くように美しい源氏」を意味する通称で①//光源氏是一种通称，意思是“如同闪耀着光辉一般俊美的源氏”。在作者的笔下，光源氏容姿冠绝天下，出生时“冰清玉洁、绝妙无双”；表演「青海波」时“美伦美奂、举世无双”；及至中年时期，“公卿、亲王中略能比得上光源氏的一个也没有”。对于光源氏举手投足之美妙着墨尤其多：盛夏闲居时，“公子缓带披襟，姿态潇洒，侍女们看了，个个心中艳羡不已”②；写字时“凝神思索，其姿态之优美，令人百看不厌”③；撩起帘子眺望庭院风景时“他那姿态异常年轻而优美，叫人万万想不到这是一个身为父亲而官居高位的人”④。这种美妙的姿态甚至成为今日日本人临摹的范本。性格“老成持重，颇能胜任政治”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成就超越当朝一流大家。人品方面“从不评论他人的美丑”“他认为指人缺陷，对人贬斥，是无知之人的妄谈”⑥；“对万事不逞威福”。看见那些“装模作样、撒娇撒痴”的妓女集拢来逢迎他，“源氏公子只觉得讨厌”，他认为“风月之事，亦须对方人品可敬可爱，方有意趣”⑦。如此尽善尽美的光源氏，其子孙中的佼佼者——匂亲王与薰君二人的优点合在一起才勉强够得上他。除光源氏外，作者还塑造了众多绝色美女及潇洒贵公子形象。如藤壶皇后、葵姬、紫姬、明石姬、三公主、六条妃子、夕颜、胧月夜、玉鬘等个个堪称绝色。即使丑如末摘花者，亦具忠贞不贰、矢志不移的高尚气节之美。又如头中将柏木父子、匂亲王、薰大将等，贵公子们个个风流倜傥、才气横溢。『源氏物语』塑造的人物群像，折射出作者心中“美的至上主义”。
二、景色如画，意境高雅。「夕顔」一回中，八月十五之夜光源氏赴夕颜寄身的陋屋与之幽会：“这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杆萧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宫中的一样，印着晓月，闪闪发光。秋虫唧唧，到处乱鸣”；「蓬生」一回中，光源氏路过末摘花“荒芜得不成样子”的宅邸，看见“一株高大的松树上挂着藤花，映着月光，随风飘过一阵幽香”。在作者的笔下，即使一处十分简陋的板屋，一所荒凉破旧的宅邸，也可以描绘出诗意般的美。小说中人物活动的主要场地六条院，琼楼玉宇无数，乃辉煌壮丽的寝殿式建筑群。然而，作者对于房屋的轩敞、华丽及设备的新颖周全只是一笔带过，对于四时景色、花草树木等，对于那些能反映人物内心世界及情趣爱好的场景下笔较多。如紫夫人所居之春殿，“小小的岩石，也都象画中景物”“鸳鸯浮在罗纹一般的春波上，竟是美丽的图案纹样”；秋好皇后所居的西南一区，“秋景之美，远胜于蹉峨大堰一带的山野”。诸如此类的场景描述，展露了作者内心深处的唯美情愫。
三、选材经典弥漫着唯美气氛
1、音乐。音乐是欢乐的源泉，音乐能抚慰人们内心的创伤。音乐能体现高雅的审美情趣，酷爱表演音乐和欣赏音乐折射出人物内心的唯美情结。综观整部作品，或以音乐为媒，或以音乐为贺，听觉盛宴层出不穷。丝竹管弦不时地奏响在读者耳畔，让读者有如身临其境，感受到音乐带来的“美的至上主义”。宫中音乐会接连不断，桐壶上皇每逢节日都要举行规模盛大的管弦歌会；「少女」一回中冷泉帝行幸朱雀院，哪怕一次临时音乐会，亦是“诸人都是盖世无双的名手，各尽所能，合奏妙曲，美不可言”。源氏太政大臣的家庭音乐会更是别具一格。源氏诸般乐器样样精通，尤以七弦琴见长；紫夫人乃弹筝名手；明石姬的琵琶堪称一绝；夕雾中将、随从良清各有一副好歌喉，惟光笛声悠美。六条院新邸落成后，常常通夜奏乐直到天明，游宴歌舞之事，几乎昼夜不绝。
2、和服。展开『源氏物语』绘本，那艳丽的和服犹如五彩开屏的孔雀，好一场视觉的盛宴。贵族妇女乘车外出时车帘下五彩斑斓的衣袖和下摆，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單」//单衣、「唐衣」//礼服、「表着」//褂子，以及侍女穿的「裳」//“裳”//长裙⑧，都十分华丽，其花纹颜色往往能显示主人的服饰品位、修养情趣。和服的款式和布料都有定规，和服之美多半通过色彩、纹样来体现。小说中作者不吝笔墨，对和服的颜色和纹样做了细致详尽的描述。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是「玉鬘」一回中光源氏在乔迁新居后赠送各位家眷的新年服装，紫姬提醒光源氏送人衣服要顾到衣服的色彩与穿的人的容貌相调和，于是光源氏送给紫姬红梅色浮织纹样上衣和淡紫色礼服，送给明石小女公子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再添一件表里皆鲜红色的衫子，送给花散里海景纹样的淡宝蓝色外衣。
3、薰香。在作品中登场的皇族、源氏一族及藤原氏族的人物，除了天生带有奇异体香的薰君之外，个个衣香浓郁，且在制作薰香时各显神通突出自身特色，或淡雅或浓艳，或隐蔽或张扬，有的百步之外就能闻见香气。「帚木」一回中空蝉的侍女“但觉一阵阵的香气，直扑到她脸上”，立刻明白（偷情者）是源氏公子；「若紫」一回中源氏公子前往僧都家投宿：“不知哪里飘来的香气沁人心肺，佛前的名香也到处弥漫”；「末摘花」一回中末摘花因衣香获得源氏公子好感。一场场嗅觉的盛宴，让读者如身临其境。6世纪时，“香”以“供香”的形式随佛教一同传入日本，后来日本人利用这些进口的香木配制薰香。配制好的薰香或者置于香炉内焚烧，谓之焚香；或者放置在房间的四角或者衣柜之中，并不随身佩带⑨。薰香作为生活艺术化的一种形式，亦是唯美主义的典型表现。

浪漫主义在作品中的典型表现
浪漫主义出自18世纪末的法国，主张运用丰富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反映现实生活。浪漫主义有消极与积极之分。消极的浪漫主义，粉饰现实或留恋过去；积极的浪漫主义，突破现状预示事物的发展方向。
一、作品构思中体现的浪漫主义情愫。小说的成立，是以冷泉帝的出生与登位为主轴展开的。小说大胆虚构了光源氏与继母藤壶皇后乱伦，生下冷泉帝，后来成为冷泉帝靠山掌握国家大权的故事。光源氏的乱伦，桐壶帝不仅不加以追究，看见新生的小皇子酷肖源氏公子，“皇上全不介意，他只道同一无上高贵的血统，相貌当然相似”⑩。藤壶皇后以女御身份进宫后，“桐壶帝常常对女御说：‘你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你不要认为无礼，多多地怜爱他吧’”⑾。光源氏童年时期，桐壶帝带着他穿帘入幕，进出于众妃嫔的寝殿；光源氏少年时期，又特许他在「内裏」自由出入。也就是说，光源氏与藤壶皇后的乱伦关系，岂止得到桐壶帝的默许，简直就是桐壶帝一手促成的。桐壶帝这么做，自然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其主要原因莫过于藤原氏代代都在朝廷独断专行，垄断朝政，天皇如同摆设；皇族不能官拜太政大臣，无权摄政等。在情节构思方面，作者通过大胆假设打破了由女性通过生育皇室继承人掌握政权的惯例——即通过虚构不正常的伦理关系转为由男性（而不是外戚）掌握权力。这种情节构思体现了作者极为丰富的想象力。
二、极尽夸张的人物形象。如主人公光源氏色冠天下，便是“仇人见了他也会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其随从“看到他的优雅美貌，便可忘却尘世的苦患”，明石道人“看见源氏公子，竟忘记自身年老，连生命也变得年轻”。尤其是少年源氏在众女性中左右逢源，即是典型夸张性描述。少年源氏周旋于众多与他有情感瓜葛的女性之中，好一番游刃有余。见到六条妃子优雅高贵的绝世姿容便“把刚才墙根的夕颜花忘得一干二净”；刚出六条妃子的房门又立刻向妃子的侍女中将求欢；与妩媚娇娆的轩端荻一夜情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空蝉（二者为姑嫂关系）示爱；尤其是为之神魂颠倒的夕颜才刚刚离世、尚在痛不欲生之际，接到空蝉的来信又马上向彼方诉说相思之情等，人物感情转变过于迅速，“专注”与“多情”互换过程太短暂（平息感情所需时间间隔的缺失），带有浓厚的夸张色彩。又如藤壶女御，其美貌堪称“天下无双”，而已故的桐壶更衣居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匂亲王“容姿非常优美，即使是可怕的敌人变成的鬼看见了，也不忍抛弃”。薰君“身上有一股香气，身体略微一动，百步之外也能闻到。即使躲在暗处，也有浓香四溢。他很讨厌，衣服从来不加薰香。”⑿
三、极尽夸张的情感渲染。小说中一幕幕感动的画面，将日本民族的“物哀”情结推向极致。在「紅葉賀」一回中，桐壶帝行幸朱雀院，源氏公子表演舞蹈《青海波》时，观众们为舞姿打动，一个个「そぞろ寒く」//⒀激动得浑身颤抖，“其中略解情趣的人，也都感动流泪”，于是源氏中将当晚便被翟升为正三位；在「花宴」一回，左大臣（源氏岳父）在欣赏源氏公子表演的舞蹈「春莺啭」后，“浑忘旧恨，感动得热泪纵横”；在「少女」一回中内大臣弹和琴“用他那纯熟而随意不拘的手法、弹出一个时髦的短调，非常动人。庭前木叶尽行散落，年老的侍女们感动得流下泪来”；源氏公子流放须磨时，于凄风中夜闻波涛“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几乎教枕头浮了起来”。作者用夸张至极的手法描写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感动场面，将物哀情结推向极致的同时，亦体现了作品的浪漫主义情调。
四、宗教思想中的浪漫情怀。宗教本身即有浓厚的浪漫色彩。宗教思想于文学创作，历来都是不可或缺的饰品。『源氏物语』中，道教、佛教、神道等不时地散发出神秘的宗教气息，加重了作品的浪漫主义情调。尤其是神道的灵魂观，给小说凭添了几许浪漫气氛。「明石」一回写桐壶院显灵“从冥府过大海、上陆地来到须磨”给源氏公子指路，朱雀帝因与桐壶院怒目而视忽然患了眼疾而不得不赦免源氏公子甚至被迫退位；一股神风将明石道人吹送到须磨，又一股神风将源氏公子吹抵明石等，均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印记。又如六条妃子生魂摄人及荒灵害人事件。神道的灵魂观，若某人心怀深重的怨恨，其灵魂即有可能不受自我意识控制脱离躯壳，飞向怨恨的客体。六条妃子因怨恨源氏公子用情不专，生灵出窍，摄取了夕颜的魂魄；其后因与葵夫人争夺车位遭受极大的羞辱，又摄取了葵夫人的魂魄。生灵可以摄人，尚未转世投胎、四处游荡的荒灵更加害人。六条妃子因生前生魂摄人的罪孽，死后变成厉鬼，其荒灵偷听到光源氏在紫夫人面前对她“恶口讥评”⒁，便要取光源氏性命。但因光源氏“常有神佛大力守护”，荒灵无法靠近，转而加害紫夫人。紫夫人的重病即由此而起。光源氏的悲恸之心感动神佛，紫夫人获救。作者利用宗教思想，大胆加以想象，巧妙地构筑故事情节，为自己的创作意图服务。

结语
『源氏物语』体现的唯美主义风格对后世创立的茶道、花道、香道等艺能，对连歌、俳句等文学艺术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不仅如此，甚至渗透到武士道思想中，部分地削弱了武士道的暴力性质。『源氏物语』的唯美情怀根植于日本文化的土壤之中，成为现代日本人追求唯美生活的底蕴。而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情愫，则显示出作者敏感的政治天赋。作者通过大胆的想象和夸张，旨在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创作意图服务——预示皇族取代藤原氏掌握政权的时代即将来临。果然，数十年后，白河上皇开启了院政时代，剥夺了藤原氏实权，结束了专制的「摂関政治」。综上所述，小说作者实乃近现代唯美主义、浪漫主义之先驱。

注释：
①维基百科，日文版，「光源氏」词条
②~⑦⑩⑾⑿⒁紫式部.丰子剀. 1997.源氏物语.[M] 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版)：24. 346. 371. 127. 293. 192. 90. 9. 492. 411.
[8]金田一京助. 昭和33年.明解古語辞典.[M] 三省堂（改訂版）：1149.
[9] 大岛建彦等. 1971 .日本を知る事典 [M] 社会思想社（初版）： 609
⒀紫式部：源氏物语，涩谷荣一译,日本高千穗大学,http://www.genji-monogatari.net/xml/php/index.php，2012.

作者简介：蔡荷，女，汉族，1967年出生，本科学历，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日语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化.